燃汽轮机

核电仪控维修师陈永伟成为核电站的神经科

发布时间:2022/12/25 19:22:55   

在很多人眼里,拥有堡垒般外壳的核电站,一直都是一个庞大、复杂且神秘的系统。但对在“堡垒”深处工作的陈永伟来说,他13年来的日常却简单到可以概括成两件事:大修和准备大修。

他是中国广核集团运营公司首席维修技师,负责核电站各种仪控设备的检修。通常,他的工作是每18个月固定循环一次——这是核电站更换燃料的常见周期,他和同事们必须在二三十天内确保经手的任何一个仪表都万无一失。

从这方面看,他的工作又是极其复杂的:每座核电站都有1万多个大大小小的仪表,它们分布在各个角落,测量精度往往要精确到小数点后四位数;检修时,他和同事们会拿起直径只有14毫米的扳手,也会用“像针一样细”的螺丝刀给仪器做“体检”。

每次大修时,在无限接近核电站核心的位置,都会上演这样的场景:上千个人蹲着、站着,或者躺卧着,锤子的敲击声和砂纸的打磨声混杂在一起,键盘噼里啪啦,电焊闪出弧光。

大亚湾核电站一共有6座核反应堆,其中的两座已经完成了今年的大修。所有检修都结束后,汽轮机重新轰鸣,那是陈永伟最想听到的声音。

“核电站神经科医生”

在核电系统内部,仪控工程师常被称为“核电站神经科医生”。

如果把核电站的控制系统比作人体的中枢神经,分布在核电站各个角落里的传感器,就是敏感的神经末梢。“它感知着核电站每一处的冷、热、粗糙、光滑”,陈永伟解释说。

反应堆堆芯是核电站的心脏,它在充满冷却剂的液体环境中运行。由于外围包裹着厚厚的金属壁,心脏跳动是否正常,只能通过变送器来确认。

陈永伟的一项重要工作,是给“堆芯液位变送器”的膜片精准定位。这是个堪比外科手术的操作,就像真的在处理心脏上的神经末梢——由于膜片处于密封状态,肉眼无法直接观察到,只能通过两根高度差只有0.5毫米的小针来协助定位,整个过程需要双手充分协调。

“这个精度要求是0.1到0.2毫米,考验的是耐心和手感。”陈永伟说。

年,陈永伟在技能中心进行堆芯液位变送器抽真空充液操作。受访者供图

“仪控系统比较敏感,每一个细微变化都可能触发一些逻辑,导致阀门关闭,甚至反应堆停堆都有可能。”陈永伟记得,有次同事在调试系统时出现了失误,触发了保护程序,消防系统的喷淋瞬间启动,淋了一身。这已经是最小的损失。

耐心和手感的最大训练成本就是时间。年7月,23岁的陈永伟从浙江大学电气学院自动化专业毕业,进入中广核核电运营有限公司仪表计算机部工作。

他和同届的“新生”被拉到技能中心,在这里做模拟训练。有时,新生们也会拎着工具跟着老师傅去现场观摩,被师傅催着“多练,尽快上手”。但等到能真正动手去做简单工作时,已经是一年之后了。

老师傅付敬强第一次见到陈永伟,就觉得他有“灵气儿”:他非常有主见,做事情有自己的一套想法,总是会提出各种建议。不过刚毕业的男孩还是稚嫩了些,需要不断打磨。

实操从最简单的测量开始,等到手不再抖了,数据不再出现错误了,才算入了门。可门后等待他们的,是核电站里的1万多个仪表,光是沿着这些仪表巡检一遍,一天也走不完。

陈永伟逐渐意识到,和成为一名合格的神经外科医生一样,这项工作不仅要求精细,还要求体力——在换修核主泵时,人只能钻进去蹲着,“有时候一连蹲八九个小时,出来膝盖酸得直不起来”。碰到特殊的检修,还要背着氧气瓶,戴着面罩进去。

唯一能让自己舒服些的方式就是有一副好身体。现在,陈永伟的工装下面,是八块腹肌。他每天雷打不动地走2公里,经常爬山,为此还组了个登山队,目标是爬完深圳所有的山。附近的梧桐山、七娘山、马峦山已经被他们征服,陈永伟计划着下一次出发,无奈大家总是出差,不容易聚齐。

在严谨中寻找创新

13年来,核电站里的规律生活,以及对精细的极致要求,磨出了陈永伟自律、克己的性格。他比以前更爱整齐,甚至有点“强迫症”。一出门他就会惦记着家里的煤气、插座、窗户,回去检查,即使99%的情况下都是关好的。家里的书本、水杯、纸稿、电脑,都要放在固定的位置,歪了就要摆好。看到同事的办公桌上堆满东西,他的心里就像抓痒一般。“好想帮他们收拾一下。”

当严谨内化到日常中后,真正的“灵气儿”开始释放出来。

核电站仪控系统里有着各式各样、大小不同的“板卡”,这些类似集成电路板的组件,在一个发电机组就会有两三千块。陈永伟和同事们的一项主要工作就是“调板卡”。

按照流程,检修时每一块取回来的板卡都需要连接到校验台上,校验精度。以往校验台上密密麻麻都是线,手工连接很繁琐,极有可能忙中出错。“连错了就要抽丝剥茧,拆了重来,很烦人,就像织毛衣一样。”

陈永伟用两年的时间,研究出了一台机器,实现了连接过程的电子化,把板卡插在仪器上,通过屏幕,就可以实现直观地半自动操作。以往需要半个小时的工作,现在只要5分钟。

每次大修期间要校验一两百张板卡,用上这台机器,效率提升了83.3%。每次节省的时间叠加在一起,也能像核反应堆一样,产生裂变般的效益。

年,陈永伟在技能中心进行仪控板卡调校。受访者供图

大亚湾核电基地里共有6台核电机组,每天可以产生约1.2亿度电,这相当于深圳这座城市平均半天的用电量,以及万元的经济价值。

陈永伟发明的16项智能化工具,广泛应用于中广核20余台核电机组,通过科技创新累计创造价值2.33亿元。

坎坷国产路

来到大亚湾核电站的人们,都会清楚地记得这段历史:年大亚湾核电站建设初期,中国用接近一个成年人体重的黄金价值,分批派了名学员前往法国、英国接受培训。

当时的大亚湾核电站使用的核电机组,99%都是国外技术和设备,甚至水泥都是进口的。

长期以来,更换堆芯液位变送器组件的核心技术一直掌握在外国人手里。这个更换维修工艺复杂,对技术要求极高,有67道不可逆工艺,需要7天24小时连轴转,其间只要有一个步骤未到位,结果可能就是颠覆性的,造成设备的损坏。

以往每次更换,核电站都是请外方工程师过来,他们会搭建一个小帐篷,全程都在里面操作,防止中方“偷学工艺”。因为技术难度高,每次的维修费用要万元左右。

后来,陈永伟和团队突破了这项技术,现在五至七天便能完成一次变送器更换。不仅可以自己更换,通过技术创新,他们甚至可以让过去“一次性使用”的机器,维修后复用。从有这个想法到做出成果,他花了三年时间。

年,陈永伟在岭澳核电站办公室,给同事讲解变送器设置及更换关键点。受访者供图

付敬强坦言,在遇到自己这个徒弟前,自己没有想过创新工具。“大家习惯了国外成熟的产品,没有再去开发一套新产品的想法。”

事实上,国产化的道路上布满了坎坷,工匠的每一次尝试,都是小小的“历险”。

今年5月,陈永伟在大修前,在实验室对一个新的国产板卡进行试用,试用成功后,就可以在大修时替换国外板卡。这个板卡在反应堆保护通道上,可以帮助检测出异常。

设备刚开始“跑”,红色的报警灯就疯狂地闪,发出“啪啪”的响声。即便已经工作了三四年,陈永伟的徒弟胥籽任还是吓坏了。

“暂停,籽任”,机器停止,陈永伟很冷静地把板卡拔出来,安上旧板卡。让机器再跑一遍,就发现了隐藏的问题。

检查发现,生产商把板卡上的参数“张冠李戴”。按照此前的流程,这个参数不用测试,所以成为了“漏网之鱼”。陈永伟把它揪出来后,生产商很重视,及时更改了。

仪控检修工程师的工作就是及时消缺,不让异常发生在核电站运行之后。

徒弟熬成师傅,工具淘汰、换代,更新的思想替换掉了陈旧的技术。如今,百万千瓦级压水堆核电“华龙一号”平稳运行,我国拥有了完全自主知识产权的三代核电技术。国产的道路在一步步走深走远。

平稳与活力

大多数时间,核电站里的技术人员面对的都是程式化的枯燥任务。诸如在大修时,要校验两三百块板卡和七八百个仪表。一个板卡的校验就要重复两三遍,每一遍都要在检修表上完整地记录。

陈永伟常跟同事打比喻,大修就像电影《恐怖游轮》:每到一定时间就会开启循环。

工作需要规律、平稳,陈永伟就在生活上制造一些新鲜感。他养成了一个习惯:种菜。之前他的寝室在顶层,天台都是他的菜地。找几个木箱子,从寝室楼下装了泥土,插上秧苗就去种。番茄、草莓、生菜、水萝卜,在他的精心栽培下都长势旺盛。

平日里,他一般会在早晨6点起床,沿着海岸线跑步,跳进海里游泳。有时候他会赶早爬山,看日出。路上,他不会错过树林里面的白鹭,静静地录上一段鸟鸣。

他将自己的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,他有个专门的笔记本,记录着今天必须完成的工作。

他也习惯“一心多用”,手里还有十几个同时进行的项目。十几年的沉淀不仅体现在检修速度上,还有那十余篇SCI论文。为了拓展知识面,年他考上了中南大学先进制造专业的博士,“争取明年毕业。”

大亚湾核电站距离深圳市区不足60公里。这座以活力著称的大都市,“变化”是最让人着迷的气质之一。但在核电站里,每个人都在努力保证这个庞大系统的平稳运行——这里的平稳,最终保证了都市的活力。

喧嚣蔓延不到这个平静的小港湾,陈永伟更喜欢这里。这里有海洋和沙滩,有嬉戏的鱼儿和螃蟹,还有将要变成现实的一个个想法。他会觉得,这很有价值。

人物简介

陈永伟,中共党员,年出生,浙江海宁人,中广核核电运营有限公司控制副主任工程师,曾获得全国电力行业技术能手、中央企业技术能手、深圳市技能菁英等称号。

他专注核电站反应堆控制及保护技术13年,累计出版著作3部,申请及获得专利近70项(其中PCT专利4项)。在职期间,他通过技术攻关,实现核电关键重要设备国产化36项,产品在大亚湾反应堆重要保护和控制系统覆盖率达90%以上。

同题问答

新京报:在你的生活和工作中,哪些东西是你一直坚守的?

陈永伟:工作13年来,核安全是我一直在守护的。我们是核电站的维修工,只要仪表、板卡、探头可靠稳定地运行,我心里就踏实。

新京报:什么是你认为最艰难的时候?能够坚持下去的原因是什么?

陈永伟:走在半路看不到结果的时候最艰难。不如意是常态,困难会接踵而来。各种问题足够多的时候,我就会询问自己:“这个到底能不能成?”能坚持下去,是因为我相信方法总比困难多,而且我相信自己,相信我能寻找到这些方法。

新京报:你希望未来还要取得怎样的成就,对于未来有怎样的期待?

陈永伟:现在核电站的检修、运维方式都很繁琐,如何实现智能化,这是我一直思考的问题。我希望能像我之前发明的仪控板卡自动校验诊断装置一样,搭建起一个更安全、经济、有效的智能化维修体系。

新京报:你感觉自己获得的最大的快乐是什么?

陈永伟:我很开心现在还有精力去尝试自己想做的事情,去开拓自己的人生,把路走深、走广,这样生命的密度就会变大,有限的生命就会被拉长,活得就更精彩。

新京报记者郭懿萌实习生郑欣怡

编辑杨海校对刘军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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